夏目漱石《心》

道德潔癖的醒世意義──談夏目漱石《心》2012/03/03 作者: 歐宗智

(一)內心深層的探索與自省

夏目漱石(1867-1916,なつめ そうせき,Natsume Sōseki)為日本明治維新時期的大文豪,專攻十八世紀英國文學,以批評的態度面對東洋西洋文學,其作品所表達出來的思想,更是東洋文化與西洋文化融合的精華,且其人生觀、藝術觀深受中國文化思想的影響。明治維新時期,日本舉國上下醉心西方文明,在文學上亦極力歐化,難得的是,夏目漱石的文學作品保持其獨特風格,本身不但服膺倫理道德,也主張真正的藝術必須合乎倫理,深刻地批評明治文明,奠定了日本現代文學的基礎。其名作包括《我是貓》、《虞美人草》、《草枕》、《夢十夜》、《三四郎》、《從那以後》、《門》、《心》、《明暗》……等,或挖掘人性的明暗,對世間予以諷刺與揶揄,或為綺想繽紛,充滿逸趣,不但是日本的國民文學,更獲國際文壇所重視。

經歷了久病纏身、妻子尋短等生命周折,夏目漱石萌生厭世之念,文風從初期的浪漫色彩,逐漸轉為內心深層的探索與自省。《心》這部小說,寫於夏目漱石四十七歲時,正值其文學全盛時期,兩年後夏目漱石就病逝了,《心》應是這位日本「國民作家」晚期代表作之一。此著由三部分構成,包括上篇「老師與我」、中篇「雙親與我」和下篇「老師與遺書」。小說的敘述者「我」,離鄉至東京求學,遇上令他崇拜的「老師」,「我」一直想了解「老師」的思想與過去種種,但一直到「我」大學畢業返鄉照顧病父,「老師」才寫長信告訴「我」,這些年來他不為人知的內心世界,並於「我」接信之時已自殺棄世。「老師」為什麼要自殺?正是《心》主要的意義結構,作者藉此讓讀者也面對自我,反思人生的意義。

(二)自我放逐的一生

 故事中有兩個主角,一是年輕大學生,以第一人稱描述他和另一位主角「老師」間的往來關係。其實「老師」並非教授,「我」也不是他的學生,只是青年「我」習慣如此稱呼他。暑假,「我」在海邊偶遇當時還是陌生人的老師,不自覺地被老師吸引,想要探求老師的思想,化為自己的血肉。跟老師交往的過程中,除了深入了解老師的思想外,老師和師母之間那帶有秘密色彩的微妙關係,以及老師一些厭惡世俗的行徑,在在都讓敘述者更想了解其過去。敘述者鍥而不捨地追隨老師,覺得老師比自己的生父還要親密。

此書上篇主要在鋪陳及說明師生兩人認識的經過,以及老師因為「我」一再主動親近而逐漸撤下心防,考慮和他「用心」互動的過程。在這個階段,讀者得知老師有不錯的出身與學歷,卻因某事件使得內心有了陰影,對人多所設防,還數度提醒「我」,不要太信任人,特別是和錢有關的事情,因為到了緊要關頭,誰都會變成壞人。「我」一再表示,很希望了解老師的過去,老師幾經猶豫,說:「過去的因果,使我對人存疑。事實上我也懷疑過你。可是就只有你,是我不願意懷疑的。你似乎單純得無法令人起疑。就算一個人也好,我想在死前有個能讓我相信他的人。你會是那個人嗎?你可以成為那個人嗎?你是打從心底認真的嗎?」這樣的對話,點出老師曾經遭受的傷害及其心靈的孤寂,也讓「求道若渴」的「我」更想探索老師的內心世界。

 中篇寫的是,「我」自大學畢業,因為家鄉老父病重,隨侍在側,但因為和父母在生涯規劃方面認知上的落差,「我」雖身在鄉下,心裏卻一直惦記著老師,打算前去東京面見老師,只是父病篤而使他無法抽身。直到老父一度病危,「我」收到老師從東京寄來厚厚一疊信,他忐忑不安地閱讀著,老師寫道:「這封信送到你手中時,我大概已不在人世了。已經死了吧!」此一如同遺書的長信,固然令「我」驚愕不已,此刻已顧不得老父危急的病情,「我」不告而別地跳上火車,馳往東京。

 下篇整個是老師寫給「我」的長信,老師娓娓道來,敘說他的過去與內心深處不為人知的痛苦,希望把自己的過去當作間接經驗,教導年輕人,老師告訴「我」:「我毫不顧忌地將黑暗的人世陰影投注到你身上。你不用害怕!靜靜地凝視這片黑暗,從中找出值得你借鏡之處。我所謂的黑暗是指道德上的黑暗。……」

老師原是富家子弟,高中時父母先後病故,他將財產委託一向尊敬、信賴的叔叔管理,獨自前往東京帝大就學,不過他逐漸發覺,叔父一家對他所繼承的財產,居心不良,於是他堅持清算,即使知道叔父侵占其財產,卻為了避免興訟而無可奈何。他變賣比原先少了許多的財產,雖已足夠他一輩子衣食無憂,但他深切感受到,叔父一家對他的背叛。基於這樣的憤怒與不安全感,他開始猜忌、處處對人設防,痛恨利用與背叛他的人,從此不再與家鄉親友往來。大學時期,老師認識守寡的房東夫人和她的女兒,逐漸對小姐產生愛慕之意,然始終多所顧忌,沒有勇氣表白。後來,老師為幫助因堅持理念,不唸醫科而遭斷絕父子關係的同鄉同學K,邀請外表內涵樣樣勝過他的K住在一起,未料自律甚嚴,不苟言笑,不屑於男女私情,專心致志於求「道」的K竟向老師表示,自己苦戀著小姐。老師聽了K的告白,內心備受打擊,幾番掙扎,他卑鄙地矇騙K,搶先一步向房東小姐求婚,結果導致K的自殺。

K留下一封遺書,完全沒有提到苦戀小姐的事,也沒有責怪老師,只說是因為自己意志薄弱,終究前途無望而選擇自殺。雖然內情無人知曉,有著極高道德感的老師則內心難安,覺得被親人背叛的自己也背叛了好友,變成自己素所批判的「壞人」。老師和小姐結婚後,原本應該恩愛的生活,卻因老師不願向小姐說明一切,內心深處又無法寬恕自己對於K的背叛,這樣的愧疚心情長期以來折磨著他,夫妻之間始終無法擺脫K的陰影,令他痛苦不堪。為了驅除內心的不安,他拚命讀書,勉強自己將來功成名就,豈料他終究覺得,這根本就是一種欺騙行為。老師失望之餘,一度酗酒,企圖忘掉自己,從此不能正常工作,他厭棄人間,袖手旁觀俗世的一切,過著自我放逐的生活,最後選擇自戕以求心靈的自由與精神的解脫。

(三)性格決定命運

夏目漱石《心》最值得注意的是,「老師」潔癖般道德特質的人物塑造及其心理的刻劃。

性格塑造方面,夏目漱石突顯「老師」的懦弱、猜忌、優柔寡斷及欠缺勇氣,老師年輕時,叔父侵占財產,他不想與之對簿公堂,據理力爭,只好默默接受不利於自己的分配,再者,老師跟畏友K相處,由於K樣樣比他傑出,談學論道之時,即使老師並不贊同K的論點和想法,他還是避免與K辯論,這都在在顯示他個性上的懦弱。由於叔父的背叛,讓老師對任何人都不再信任,總是抱持懷疑猜忌的態度,即連房東夫人和女兒對他很有好感,他卻神經質地認為,她們對他別有所圖,並未放下心防,直到在同一個屋簷下朝夕相處,老師得到了渴望的親情溫暖,這才慢慢接受了房東母女。

後來,老師明明喜歡著小姐,房東夫人亦一再暗示可和女兒進一步交往,他卻優柔寡斷,一再拖延,未向小姐表態,結果K偷偷愛上了小姐,此與K過去艱苦自律,目光遠大,為了求道可以犧牲一切,以及漠視小兒女私情的胸懷完全牴觸,K為著不知該如何取捨而痛苦著。老師知悉後,自己更是懊悔不已,內心掙扎著:「K沒來之前,克制著我的是那種厭惡遭人設計的固執,方能不動聲色;K來了之後,控制著我的卻是小姐可能喜歡上K的疑慮。」老師本應拋開成見,跟K開誠佈公,共同尋求解決之道。這關鍵時刻,老師沒有勇氣開口,反而利用K的天真、善良,質疑他的作為,一方面提醒他,沒有進取心的人是傻瓜,要他不要為兒女私情所困;另一方面,他卑鄙地「背叛」好友K,在不確知小姐心意的情況下,主動向房東夫人提親,獲得同意後,再由房東夫人把這訊息轉告K,給予遭生父與養父斷絕關係,又為情所困,早已經覺得「本該早死,為何茍活至今」的K沉重的最後一擊,造成無法挽回的悲劇。

(四)道德與背叛的對立衝突

道德與背叛的對立衝突,令老師內心十分矛盾與掙扎,充滿了罪惡感。老師曾說:「我是一個非常固執的男人。別人帶給我的屈辱和傷害,就算經過十年、二十年也不會忘記。」這種鑽牛角尖的個性,使他為了爭奪小姐,突然背棄原則,成為他自己一向痛恨的,那種為了私利設計、欺騙,乃至背叛朋友的人。當老師求婚獲允,他一方面為自己的勝利慶幸,一方面又因為自己欺騙與背叛了K,深感不安,無顏向K解釋,老師內心交戰著:「我是那種想走在誠實的大路上卻滑了一跤的傻瓜,而且還是個狡猾的男人。……當我想重新站起再向前跨步的時候,卻又陷入事情真相必須讓周圍的人知曉的窘境。我想隱瞞到底,可是怎麼樣都無法向前跨越。我夾在中間進退維谷。」因此,當老師向「我」說,「到了緊要關頭的時候,誰都會變成壞人」,表面好像在說別人,其實是自我譴責,他信上寫道:「當時被叔父欺瞞的我,確實深切體認到人是不可信任的,但也因體認到人的壞,才覺得自己的可靠。無論世間如何險惡,我總是堅信自己是高尚的人。那樣的堅信卻因為K而被破壞殆盡,當我意識到自己與叔父是同樣的人時,我剎時感到蹣跚無力。嫌惡世人的我,也開始嫌惡自己,變得無法工作。」

尤其是K的自殺,使老師非常自責,即便抱持贖罪的心情,細心照顧罹患不治之症的岳母,溫柔對待毫不知情的妻子,安葬K後,每月都去墓前憑弔賠罪,有著道德潔癖的老師依然無法從K死亡的陰影中走出來,甚至讓他想被陌生的路人鞭笞。岳母與妻子始終無法瞭解,老師何以自暴自棄,老師說:「想到連這世上我最信任最摯愛的唯一一人都不能瞭解我,不由得悲從中來。一想到我有讓她瞭解的方法卻沒有勇氣讓她瞭解,就更悲哀。我很寂寞,經常有一種離群索居,孤單一人住在世上的感覺。」怎不可悲!如此也可以說,老師斷送了妻子一生應有的幸福。《心》對於此一複雜內心世界的刻劃,以及「善∕惡」、「道德∕慾望」、「親人背叛∕自我背叛」、「信任∕猜忌」、「理想∕現實」、「幸∕不幸」、「封閉∕自由」、「生∕死」的多元對立象徵,的確讓人深思不已。 

表面上,老師無所事事,是「我」的父兄眼中「自私自利」,沒有存在價值的人,他和妻子的婚姻生活幸福,唯無子女,內心孤寂痛苦,不時想到死亡,只是想到自己往生後,妻子將多麼可憐,使他對於死亡之事躊躇不前。直到明治天皇駕崩與乃木大將殉死,成為「老師」決心一死的關鍵。因為明治天皇之死,象徵明治精神之死,而所謂明治精神,是指「充滿自由、獨立與利己的時代」,老師於是將個人的殉死,推向殉明治精神之死,此無妨視為夏目漱石「為明治精神殉死」之情懷的投射。換言之,主張社會倫理與道義、批判人性自私的夏目漱石,藉由《心》的心靈體驗,消弭長期以來的「罪惡」意識,讓「老師」代替作者自己殉死,或許也是夏目漱石「則天去私」(註)思想的另一種呈現吧!

(五)難得一見的純淨之魂

《心》的敘事主線,來自主人翁「老師」的道德潔癖,他嫌惡人世以及卑鄙的自我,內心孤獨,最終走上自戕一途。此著闡述的是人性的善惡、自私及內心的脆弱,夏目漱石透過年輕大學生「我」熱誠純真的心,探討老師對人和自己已失去信任的心,同時也由「我」那顆對人世還抱持美好希望的赤子之心,對比及探索老師那因無法突破的罪惡感而封閉自我的心,呈現了人性因面對誘惑所產生的變化,凸顯人性善惡的衝突。

夏目漱石藉由老師人格特質的塑造,讓讀者理解且接受其用心,如同論者所言,這部作品無疑是夏目漱石透過主人翁,「以寧靜清澈的雙眼,窺視著毫無誇飾、摘去驕傲自滿的自我內面,透露出死亡與孤寂、道德與慾望糾纏下的矛盾,而反映出世人難得一見的純潔靈魂」,在道德淪喪、價值觀混淆不清的時代,尤具醒世的意義。《心》可說是夏目漱石對自己最真誠的心靈解剖,深入思索人生的意義,的確值得鄭重推薦給渴望探求內心的讀者。

綜觀之,《心》確是一部上乘之作,佈局井然,層層推進,透過解謎的過程,逐步深入敘說。在上篇和中篇,於老師與師母的微妙相處及老師之與親友斷絕關係等等,預先埋下伏筆,至下篇予以交代原因,形成前後呼應效果,直至K自殺,作品推向最高潮。惟敘事結構方面,下篇全部為老師寫給學生的長信,小說敘述者「我」藉著老師的自剖,對人心的無常與潛意識的黑暗,理應有所深省反思,然而「我」閱讀長信以後的想法,書中付之闕如,難免讓人悵然若失。如果下篇之後,再增加一篇「尾聲」,針對老師的道德情操與純潔靈魂之足以警醒世人,進一步闡述,相信《心》在小說藝術結構上,必然更顯完整。※

【註】:「則天去私」之「則天」語出《論語‧泰伯篇》,子曰:「大哉堯之為君也,巍巍乎!唯天為大,唯堯則之。」則,效法也。

──此篇精華版發表於《國語日報‧星期天書房》(2012.2.12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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